我心爱的人结婚那天,我当了伴娘,坐在轮椅上给他递了婚戒。他看着我哭了,新娘也哭了。我把头纱别戴在新娘的发间,轻轻拂过她的泪珠。「别哭了,你今天很漂亮。」「你俩一直都般配。」...
第1章
1
我和爱人相遇那年,我家遭了难。
大水冲了我家的田,击垮了我父母的病躯,留我一人伶仃于世间。
我一路北上逃难,靠着过路好心人赠的一袋馒头强撑着来到少爷家。
由于太饿晕倒在了少爷家门口。
少爷救了我。
少爷,就是我的爱人。
邵宴救了我之后就没提让我离开的事,如今这世道不平,能有一个容身之所已是不错。
我运气好,留在了邵家做端茶送水的小丫头。
邵宴在法兰西留过学,举止很有绅士风范。
时常在家里举办大大小小的宴会,邀请很多公子小姐到家中做客。
在初入邵家那一年,我与少爷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只是在宴会上为他端过几次酒水。
他替我解过一次围,在深冬的圣诞晚会上。
晚会上的公子哥喝醉了酒,拉着我的手不肯放。
「不过是长得像关宜的滥货一枚,本少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真是不识好歹。」
周围多是旁观的人,却无一人上前替我解围。
宴会好热闹,可我在一片红火氛围中哭得一塌糊涂。
「三少喝多了。」
「送他回去。」
邵宴穿过熙攘的人群,走到了我的面前。
2
邵宴的五官并不凛冽,但美得很张扬。
兴许是在法兰西留学久了,他看人的时候总是多情,有种神怜世人的悲悯感。
此刻他看我的眼神也是。
「吓着了吧?」
「真是抱歉,竟放任这类泼人随意调戏宴会上的女士。」
他伸出手安抚性地捏了捏我的肩头,他的手很大,盖在我肩上有一种安定感。
「多谢少爷。」
我不敢与他对视,我想我现在一定哭得很难看。
「原来是家里的小丫头。」
「别怕,我不会把你送走的。」
邵宴冲我笑了一下,撒开手,又重归到他的世界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风流倜傥地同那些个富贵公子,同那些上流阶层的美丽小姐交谈。
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神情是独属于他们相知的惬意。
只觉得心中突的刺痛一下,
我与少爷,像是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他有他的大千世界,而我只能畏缩于人下,做这世间普通又渺小的丫头。
3
我觉得我的命真好。
邵宴一时兴起在家中开了个教下人识字的班,拢共十个名额。
我由于年龄正合适,被安排进了识字班。
又因为个子小,被安排在了第一排。
我和邵宴面对面坐着,他在上面讲课,我在下面听讲。
第一堂课邵宴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邵宴拿着毛笔,蘸了墨汁,悬垂在纸上。
「我没有名字。」
其实我有,我的父母唤我一一,邵府的管事唤我小丫头。
这些名字在此刻我都不想要,我想让少爷赐我一个名字。
少爷的笔尖顿了顿,然后在纸上划出一个字来。
「心。」
「从今天起,你就叫心心吧。」
后来我才知道,少爷曾经养的小狗也叫心心。
心心死了,所以少爷又寻了一个心心代替它。
我就是那个心心。
我练字很认真,这似乎是我第一次想要在人前表现自己。
我想让少爷看见我,如果他的视线有一刻能为我停留就好了。
每个星期少爷都会亲自过来给我授课,余下的九个人被少爷派给了其他的家佣。
我心里高兴,隐隐觉得自己是惹人羡慕,是少爷眼里特殊的那个。
可我也清楚,我不过是沾了心心的光。
没有「心心」这个名字,我什么也不是。
少爷把我当作他曾经养的那条小狗。
4
「心心,怎么又不专心?」
转眼间我在邵府已经过去两年的时光,我开始敢与邵宴对视了。
甚至敢同他开一两句玩笑。
我笑吟吟地看着他,手里的毛笔也松了下来。
「少爷,我觉得今天的课有些无聊。」
「屋外春意盎然,可少爷却把我困在这盏书桌前,岂不浪费了这好春光?」
邵宴听了我的话,拿手指刮了我的鼻尖。
「总贪玩。」
这般说着,却还是将手里的书收了起来,招呼着下人送来破好的竹枝和彩纸。
「就知道你今日一定看不下去书,从上周你的眼睛就黏在天边的风筝上了。」
「那我们今天做什么?少爷要同我借东风,放纸鸢?」
我同少爷一起做了只沙燕风筝。
我手笨,人也不灵光,被竹枝揦了两次手,少爷就让我在一旁待着了。
在我的印象里少爷似乎没有不会得东西,但在做纸鸢时少爷却难得地闹出几个笑话来。
笨手笨脚的少爷,我倒是第一次见。
两个笨手笨脚的人凑在一块,终于赶在夕阳落下之前完成了一只简陋的风筝。
看着风筝摇摇晃晃上天时,我很兴奋。
从小到大我只有看人踏春放纸鸢的份,却还未自己亲手放一次。
少爷给了我这次机会,圆了我的梦。
5
「心心,少爷又给你送了件新褂子来。」
松慧捧了件新衣服过来,急吼吼地凑在我面前。
「少爷对你真好,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以后我们心心要当少爷的姨太太咯!」
「别瞎说。」
我笑着抖开那件粉色小褂,视线落在衣角绣花上。
是一只在花坛里戏耍的小狗。
这两年少爷将我养得很好,不仅教我读书写字,还总送些好吃好喝好看的过来。
我虽还是邵府的小丫头,却也飞上枝头做了旁人眼里少爷带大的丫头。
少爷对我的呵护与宠爱偶尔会让我忘记我的身份是从小狗心心那里偷来的。
可短暂的耽溺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害怕,我总担心少爷的身边会出现另一只小狗。
另一只更像心心的小狗。
粉色娇艳,称得我气色很好。
我坐在镜子前望着自己的脸,其实我长得也不差。
邵府的管家夸我是冬雪打过的一团软花,邵宴说我犯错时的眼睛湿漉漉的,像之前他养的小狗心心。
就连少爷替我解围时那个放浪登徒子都骂我是像关宜的滥货。
关宜是邵宴的青梅竹马,是京城有名的娇小姐,在大不列颠留学还没回来。
心心就是她送给邵宴的。
你看,我除了像心心,我还像关宜。
6
我时常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比如现在,
我窝在床上望着邵宴亲自找来医生给我看病。
「好端端的,怎么会病了。」邵宴伸出手去试探我额头的温度。
「不知道,心心一觉睡醒就发烧了。」
松慧端来一盆冷水,一遍遍的替我擦拭着额头。
我藏在被窝里的手紧了紧。
连着三天半夜站在院子里吹冷风,又朝自己身上浇了两桶透凉的水,不发烧才怪。
一夜之间,我丑陋的心思似乎展露的无所遁形。
是,我就是个天生的坏种。
我只想要邵宴多陪陪我,多看看我。
我只求他,只要他。
「邵宴,我难受。」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纵使我在心底已经排练过千百万回。
可第一次把他的名字从心口过渡到舌尖时我还是忍不住咬破了皮肉。
「我在。」邵宴牵住了我的手。
干燥温暖的掌心,看我时温润悲悯的眼神,让我一瞬回到了那个红火的圣诞晚会。
我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卑微如尘粒的邵府小丫头。
我哭了。
邵宴似乎也不晓得我怎么突然就哭了,只当我是因为病痛难受,一味地抱着我轻哄我。
我觉得邵宴真好,可我不好。
我和我那些龌龊的小心思一辈子都登不上台面。
7
邵宴似乎对我更加好了。
在我病愈之后。
兴许他怕我像心心一样死了吧。
我和他的关系也愈加贴近。
他不再只是在书房教我读书写字,有时他会带我去舞厅里领着我跳一首华尔兹,有时从外面吃饭回来会给我带一枝粉玫瑰,又或是带我去他常去的衣庄,亲自丈量我的身材替我选布料做衣裳。
院里的人都在议论邵宴是不是要收我做通房丫头。
我心里像装了半瓶水在晃荡,不知真假。
也曾在光影迷离的舞厅揽住邵宴的脖颈,迷蒙着看他。
「他们都说少爷要收我做通房丫头,少爷也是这般想吗?」
邵宴只是笑着看我,亲吻了我的额头「做通房丫头未免太委屈我们心心。」
「心心值得更好的身份。」
舞蹈过后少爷同我饮了酒,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饮酒,只觉得苦辣,但邵宴却喝得酣畅,喝得大醉酩酊。
醉后的邵宴看着我,向我招手,将他的唇印在我的耳后颈间。
那夜淋了多情雨,邵宴轻拢着我在我耳边唤着「Mon coeur」。
我不懂法语,茫然地盯着邵宴的侧脸,问他此句是何意。
他也不答,只是拥着我低笑,说我不用了解这些。
如今想来他未曾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也未曾许诺要娶我。
只是那一瞬的低笑太过勾人,让我误认为少爷爱我。
于是在心里将自己嫁给了少爷。
8
关宜回来了。
那天照例是我去邵宴书房学写字的日子,我穿上了他送我的新褂子,托松慧给我梳了个好看的小辫,端着桂花糕,早早便在书房候着了。
邵宴爱吃我做的桂花糕,来到邵府我好像只会做这一道点心,院内的桂花开得正盛,香气熏得人头脑发昏,我亲手打下金桂晾晒,选出最好的那些做这盘桂花糕。
可我没等到邵宴过来。
只等来他派小厮传来的纸条。
「心心,课程暂时停一段时间吧。」
他去接关宜回家了。
我手里的桂花糕也凉了。
我在邵宴空荡荡的书房里待了一上午。
我觉得怨怼。
为什么我们的关系在关宜回来后就要趋于原点,原本邵宴属于我的私人时间也要被夺走。
纵然我知道我这般低微的身份即使在脚下垫上无数砖阶,缀上千万万颗宝石星子都无法与关宜比拟。
可我仍旧觉得怨怼。
如果怨气能实质化,从远处看邵宴的书房一定怨气冲天。
我想我这么摸不清自己的定位,是要遭报应的。
可我心知肚明,这短暂的快活日子不过是我偷来的,既然是偷的,那便是要还的。
只是这一天来得太突然,直逼得我心绞痛。
9
关宜回来后邵宴似乎变得很忙,每天不是在接关宜就是在带关宜出去玩的路上。
听人说邵家和关家应当是要联姻了。
我们见面的次数变得很少,偶尔府上偶遇他也不过是对我匆匆点个头,随即又出了家门。
想来是在准备婚事。
我们似乎又回到了主人与家仆的身份起点上。
松慧也不再替我扎小辫了。
我知道她一直都不大喜欢我,之前对我好也不过是因为少爷对我好。
我这样虚伪的人
没有了少爷还有谁会喜欢我呢?
我本就是少爷捡来的,连身契都不配落在邵家。
平日里那些对我好的人也不见了,以前从来没分配到我头上的脏活累活似乎一夜之间从天上落了下来,压在我的肩上。
或许这本就是我的责任,只不过是延期了许久才让我轮到。
他们的冷言冷语我一概不在乎,我是过苦日子长大的,最不怕的就是苦。
只是少爷给过我甜头,突然让我恢复这苦丫头身份,有些不自在。
「小丫头,这盆衣服下午就要洗完熨平给少爷房里送过去。」
「哦,忘记少爷快要结婚了。」
「那你洗完换个人给少爷送过去吧。」
「好。」我低低的应了一声。
你瞧,我连「心心」这个名字都没了。
10
原先我连浇了两桶冷水才堪堪发热,如今却是动不动就身体乏力起不来了。
兴许是这些天劳神劳力累的,兴许是真的遭了报应。
今天下午我洗着衣服突然晕倒在地,还是路过的小厮发现了我,叫了府里的大夫过来瞧。
少爷终于来看我了。
屋内畏畏缩缩地跪着这些天欺负我的人,他们低下头不敢看我。
我觉得有些恍然,邵宴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彰显我在众人里的特殊性,好似欺辱了我便是打在了他的脸上。
可他既不给我名分也不说爱我,令我永永远远困囿在这样的处境里。
「怎的这些天不见,身子愈加的差了?」
邵宴坐在我的床边,笑得像个没事人。
我敛过目光,盯着被子上的刺绣,「许是这段时间没睡好,乏力了。」
「心心生气了?」邵宴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
不是很大的力气,我却觉得委屈。
见我红了眼眶,他又像之前无数次那般搂着我哄我。
「心心,我的小狗。」
第2章
「是在怪我这么久没来看你吗?」
「别生我的气,等你好了我带你找关宜,她知道很多有趣的事情,可以说给你听。」
关宜关宜,又是关宜。
院里的老人说他们从小就好的如同连体婴,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就算是阎王爷都不能把他们拆散。
我只是个不入流的替代品。
可听邵宴的语气,我突然觉得自己可悲。
原先我认为我还算得是关宜的低劣替身,如今看来我不过是关宜给的那条狗的替身。
心心,我的小狗。
我连条狗都不如。
「少爷。」
「嗯,怎么了?」邵宴的声音带着一股天然的懒倦,像是用月华织成的锦,低低哑哑的。
我想让他收回「心心」这个名字,可抬眼看见他的脸,听见他柔和地问我「怎么了」,话到了嘴边却又拐了十万八千里。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我又躺回了床里。
算了,当少爷最爱的小狗也挺好的。
至少吃好喝好。
11
之前远离我的那群人好像又回来了。
松慧也回来了。
她递给我一朵粉色的头花,「配你的衣服正合适。」
「谢谢。」我接过了她手里的头花。
少爷在我病好后又送了我一身衣裳,说是关宜亲自给我挑的。
花色和原先的那件粉色小褂差不多,他们不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连挑衣服的眼光都相同。
我就像他们共同养的那只小狗一样,享受着他们施舍我的好与爱。
12
「心心,关宜想见见你。」
邵宴来到我的房间,牵起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
「你收拾一下,我带你去见她。」
「好。」我怔怔地回应,而后慢吞吞地换上关宜送我的衣裳。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吗?冒牌货小狗要和新的女主人见面了吗?
我设想过无数次和关宜见面的样子,或许那时我会趾高气扬地站在邵宴身边告诉她这个男人是我的了,又或是哀求她让我跟在她后面入邵家的门,甚至我曾卑劣地想过要宰了她。
只要她消失在这世界上,邵宴便会多看我一眼。
可这一切恶毒的假想都在看见关宜的那刻烟消云散。
是她——
那年洪涝赠我一袋馒头的好心人。
如果没有她,如今的我应当是尸骨一具,葬在黄河无处可寻。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引领我与少爷相遇的指路仙人,而我却妄图做那条忘恩负义的毒蛇。
我突然觉得三爷骂我的话不假,我不过是长得有几分像关宜的滥货,真是不知好歹。
我想走了。
我既狠不下心做个彻头彻尾的坏心种拆散他们,又无法眼睁睁望着他们相爱。
13
关宜没认出我,我却向她跪下了。
「多谢关小姐两年前的救命之恩。」
「也谢少爷当年收留心心之恩。」
关宜愣了,邵宴也愣了。
似乎是没想过我会突然跪地拜谢。
「心心,这是什么事?」邵宴将我拉起,屈下身替我拍了拍裤腿上沾着的尘土。
「两年前,心心家里闹了洪灾,一路北上出逃,多亏了关小姐的一袋馒头支撑着我走到少爷家。」
「也谢少爷,谢少爷留下心心,教心心读书写字,给我快活的两年时光。」
我盯着地面,眼眶好酸涩,可我不想在关宜面前哭。
她是个好人,少爷也是。
可我不是。
「竟是为了这事。」关宜抚上我的脸,目光温柔。
她带的丝绸手套很柔软,贴在我脸上的温度微凉,像春风拂过林梢,摇曳地让人沉醉。
她真美,像天边悬着的月亮,月华撩人,明眸善睐。
我想,少爷常常念叨的水边的阿狄丽娜应当就是关宜这般的可人吧。
「你长大了许多,当年见你不过是小小一团,如今却丰盈了些。」
她环住我,将头靠在我的脖颈处,低低地笑。
「邵宴,这就是你在信中同我说的你的小puppy?还真是可爱得要命。」
「你说得对,她确实很像心心。」
像你吗。
我身侧的拳头都攥紧了,如果不是她救过我,我真想一拳打在她的脸上。
「不过……」
她猛地亲了我一口,然后看我惊慌失措的表情哈哈大笑。
「她似乎比小狗还要可爱。」
邵宴也失笑,「心心没留过洋,你少拿这些大不列颠做派吓唬她。」
分明是玩笑话,可在此刻
我的心像是从九天云霄坠了下来,直直的坠到汪洋里去。
14
关宜似乎很喜欢我,那日她看出我情绪不高,便想着法子的逗我开心。
她见识广,同我说了许多大不列颠的趣事,说到兴起时还会对我又捏又亲,邵宴就在一旁静笑着看着我俩。
抛去我对少爷的情感不说,我真的很喜欢关宜。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她自信、大方、明艳又可爱,和我恰恰相反。
她是真正配得上邵宴的人。
那晚关宜单手开着小轿车送我和少爷一起回家。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我心里清楚,这将是我与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刻,天亮之前我就会离开。
我用少爷教我的字写了一封给少爷的离别信,将松慧送我的头花放在桌上,带着我两年前的衣服和这两年攒的工钱离开了邵家。
我来的时候静悄悄的,走的时候也要静悄悄地走。
我最后看了一眼偌大的邵府。
少爷曾经许诺给我一个安身之处,他做到了,只是我太贪心,妄想得到少爷更多的爱。
15
我的身体状况在离开了邵家后愈加低迷,心头总是隐隐作痛。
我走不了太远,只能在离邵府不算太远的酒楼里找份工。
「心心今日身体可好些?」是酒楼年轻的账房先生,姓金,单名一个谷字。
当初我离开邵家后便是他做主收留的我。
我很感激他,请他喝过几次酒,一来二去倒是熟稔了许多。
金谷对我很好,时常挂念我的健康。
「谢金先生前几日替我买的药,如今好多了。」
我骗人的。
我难受得快死了。
在离开邵家半个月后,我确诊了冠心病。
听说是娘胎里带的,只是之前并无察觉,如今被诊出了倒是时常心悸。
所以说人还是糊涂点好,无知无察,连日子都过得舒坦。
我的离开对于邵府而言无足轻重,邵宴还是如往常一般社交,开宴会,陪着关宜到处游玩。
只是与关宜原定的婚期一拖再拖。
日子还是一样地过。
也对,不过是走丢了一只小狗的替代品,又何必难过。
再找一个便是了。
金谷对我挺好,时不时地关怀我。
天暗了给我点灯,天冷了替我添衣。
我未料想的一切他都替我准备妥当。
很多次我都想,如果他向我求婚,我一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
结果真到那天来临的时候,我又感到无措。
如果我没遇见邵宴就好了,如果没有遇见邵宴,我一定会欢天喜地的认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可我的眼里心里,胸口舌尖已经走进了一个邵宴,再也容不下旁的人了。
16
我向金谷道了歉,他摆了摆手表示没关系。
「本就是试探,我知你心中有人。」
「我可以等。」
阳光下的金谷笑得斯文又温柔,像那天我看见的关宜一样。
他们都是顶好的人。
我想了想,说:「金谷,别等我了。」
春风何必等一座不会复苏的冷山。
17
我快死了。但死前我想再看邵宴一眼。
兴许是上天听见了我的祈愿,在我生辰那天让我在酒楼等来了邵宴。
我不敢见他,可我分明想见他。
我躲在酒楼的后厨,听见邵宴点了桂花糕。
酒楼里用的干桂花怎如邵宴院中的金桂,我离开前除了带走我那两身破烂的衣服,唯一从邵家拿的便是一罐糖桂花,时时带着,想邵家的时候便拿出来看看。
如今正好洒在白玉糕上,讨个桂花香。
厨房里的大师傅见我不去前厅干活,反而躲在这里做桂花糕,拎着我的胳膊拽去前面。
金谷在算账,大师傅张嘴要骂我,我便顺势躲在金谷身后。
邵宴就是这个时候看向我的。
我的目光与他相接,他面上没有表情,却起身向我走来。
金谷不明所以,见邵宴的表情冷凝,以为他嫌我碍事,侧身挡在我身前。
「店中小奴不懂事,冲撞了先生还望谅解。」金谷背着手给我一个「快走」的手势。
我是该走的,可我挪不动道。
「店中小奴?」邵宴看向我的眼神有些玩味。
「我怎么不知你还有这层身份。」
「心心,偷偷跑走就是为了到这酒楼里当店小二的吗?」
「是邵家不够好吗?」
邵宴怎么黑化了,他之前不是这样的。
「少爷……」我躲在金谷后面,探出个头,怯生生同少爷说话。
这样的邵宴实在有些可怕,总让我觉得下一秒他就要扯着我的脖子把我掐死。
金谷有些诧异,缓缓地回头看我。
「心心与客人认识吗?」
认识,眼前人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一时间被两个男人注视着,有些慌乱,我定了定神。
理了理衣摆从金谷身后出来,低下头和少爷道了个歉:「贸然出走是我的不对。」
「少爷把我救起,我本该为邵家……」
「行了,我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邵宴打断我的话,伸出两指拎起我的衣领,把我带到桌子前坐下。
「为什么不告而别?」
「总不能是为了他吧?」邵宴掰着我的头,让我看向金谷。
逆光下金谷的好看的眉蹙起,里面似乎藏了许多愁。
我傻了,桌上的信呢?我不是写了封信吗?
邵宴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上面洇满了墨汁。
「那天去找你,只有这叠纸。」
「你走的那夜风大,你窗子没关。」
「风掀翻了墨瓶,洇了你的字。」
邵宴的手透过我的衣领,轻轻捏了捏我的后颈。
「回家吧,心心。」
「我的」邵宴顿了顿,贴在我耳边「小爱人。」
少爷终于承认他有点爱我了。
18
「承少爷的好意,心心不回去了。」我低下头,扣着手指上的倒欠皮。
回去能干什么呢,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死。
死。
一想到这个词,我的呼吸就变得急促,大脑缺氧,嘴唇胀胀麻麻的,我想,应当是发紫了。
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可一想到我死了少爷会难过,好像又没那么怕死了。
比起我死,我更怕少爷难过。
「心心。」邵宴上前拥住我,弯下身将他的额头贴在我的颈窝。
「我不结婚了,心心。」
「我不结婚了。」
「我与关宜不过是少年情义……」
「我们……」
「少爷。」我伸出手,抵在他的额前。
「少爷误会了,不是少爷要结婚了,而是心心要结婚了。」
我望向金谷,金谷光是在这里站立着,温温柔柔的对我笑。
我便感到鼻腔一酸,忍不住要落泪。
我这一生罪恶太多,辜负了金谷的情意,又违心拒绝少爷对我的好。
金谷似乎接收到我的眼神,走到我身边将我抱起。
「邵先生来迟了一步。」
「前几日心心已经答应了我的求婚。」
「金谷自知条件不如邵先生,可愿投一生去照顾心心。」
邵宴气笑了,连说了几声「好,好。」
匆匆拂袖而去。
19
「多谢。」
我望着邵宴的背影,虚虚地叹了口气。
「金谷,多谢你替我解围。」
「我活不长了。」
这件事我渴望瞒着任何人,但我不想瞒着金谷。
在金谷眼里我不是小狗,不是像关宜的替代品,我只是酒楼里最最普通的小奴。
他爱我不是因为我像谁,而是因为我是我所以他爱我。
我很感激他,所以我不能欺瞒他。
「你知我不在意这些。」金谷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钟爱触碰我的头发,说它毛茸茸得像小狗的细毛。
可是金谷不一样,他会夸我头发的色泽像绸缎,夸我触感柔软仿似月光。
「我在意。」我盯着金谷的眼睛,认真地说。
若有下一世我定将他铭刻为我的最眷恋。
20
关宜来找过我一次,她依旧明艳漂亮。
「心心,邵宴他不懂爱。」
她碰我脸颊的手温凉,声音低软。
「你也不懂。」
「你们只是用一颗心去触碰另一颗心,尝试着交换。」
「可是你们的学习进度不同,所以当邵宴意识到,他爱你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心心,我的爱人已经死了,我不会再爱了。」
「心心,我不爱他,可我必须要嫁给他。」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充满着无措与无可奈何。
关宜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愁容,她注视着我的双眼,却不知道透过那颗玻璃晶体看见了何人。
「关宜,你们结婚吧。」
我低下头,挨了挨关宜的手。
熟悉的心悸又漫上心头,我当着关宜的面犯病了。
窒息感攀爬至我的胸腔,我紧攥着关宜的手。
「药……」
关宜慌忙从我的口袋翻出我常备的小药丸喂我服下,又匆匆带我去瞧洋大夫。
「多久了?」她看着我,眼眶盈满泪。
我多幸运,这辈子能遇见无数个好人,关心呵护我,甚至会为了我这条不值钱的命落下几滴泪。
「没多久,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我捧住关宜的手,把它放在心口:「别告诉少爷。」
「别告诉少爷。」
关宜不说话,只是看着我落泪。
那一夜京城的娇小姐陪护在我身边,与我交换心事,向我描述她的爱人。
那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子,生于盛夏,长眠于隆冬。
我与她有诸多相似,连所患的病症都相同。
关宜牵着我的手,说要找全国最好的医生来替我治病。
可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如今的我不过是强弩之末,硬撑罢了。
住院期间金谷时常来看我,给我削兔子苹果,推着我的轮椅去医院的花园散步。
偶尔遇见关宜还会笑着同她说说话。
大家都在努力,想让我最后的日子过得舒适,不留遗憾。
21
还是有遗憾的。
我还没看见邵宴结婚。
家乡那边有习俗,如果死前挂念着未亡的爱人,死后便会化作鬼魅进到他的梦里。
我不想邵宴梦见我,我不要他的惦念。
黄泉路下,我要孤身一人前行。
关宜和邵宴的婚事又开始准备,关宜来看我的次数少了些。
每次来都会摸摸我的头,告诉我邵宴今夜又喝了几两酒,念叨了我几分。
「心心,来参加我的婚礼吧。」
「做我的伴娘。」
关宜那日带了条流光的裙子,炫彩夺目。
我摸着那件仿似婚纱的仙裙,我这一生未曾见过如此貌美的衣裳。
其实我已经站不起来了,出行都要靠轮椅,要穿上那件衣服需要付出诸多努力。
可我想在婚礼上见见邵宴,于是我每日拉着金谷练习站立,终于迎来他们婚礼的那天。
22
我还是没能站起来。
明明练习了很久地站立与步行,可真到那一天的时候,我还是没能站起来。
我想,我遗憾的事情又要添上一件。
邵宴那天真好看。
身穿西装领结,站在台上等着他的新娘。
光洒在他的身上,直直一束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艳绝无双。
他见到我的时候眼眶红了。
口中婚辞暂止,舌尖轻抵着我名字。
认识他这么久,却是第一次看他这样冷静自持的人红了眼眶。
台下人鼓掌欢呼,我与他们同站一台,悲欢与我们无关。
我望着我聚光灯下的爱人,推着轮椅为他递上婚戒。
邵宴没接,颤抖着声音问我「怎么了」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将他的手摊开,将戒指轻轻放在他的手心。
关宜的泪滴在我身上,她蹲下身拥住我,我替她将头纱整理好。
「大喜的日子,别哭了。」
「你今天很漂亮。」
「你俩一直都般配。」
23
台下人有心,台上人无心。
没有闹剧,没有逃婚,婚礼在三个人的浑浑噩噩下度过。
余下的日子是邵宴陪的我。
我们又做了一次纸鸢,在早春三月放飞于天际。
棉线扯至上空时不慎断裂,纸鸢摇摇欲坠飞向断崖又下落。
我知道,我要走了。
我一生流离,所幸偶遇都为良人。
爱过也痛过,这辈子也值当。
24
本来以为我对邵宴永远是局外旁观者,有好感但不会凑近去观望。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路过他家大门,门里的他愿意蹲下来和我说话,也会摸我的头发。
从那一刻我就开始爱他。
如今想来,其实我也不必考虑少爷会不会爱我这类的问题。
从少爷把我留下当作他的小狗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要爱我了吧。
25
邵宴很喜欢小狗。
因为小狗热情,小狗调皮,小狗会很亲昵地和人类说悄悄话。
可是小狗的寿命很短暂,邵宴还没来得及好好爱我一下。
26
我与少爷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我出院的时候,他落了几滴泪。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泪珠沾在我指尖,凉凉的,湿漉漉。
我看着他难过也漂亮的脸,声音低低的。
我说:「没关系的少爷,不要一个人流泪,心心只是变成了星星。
小狗永远爱主人。
我永远爱你。」
27
小狗死在了她最爱的主人怀里,做了他惦念一生的「Mon coeur」。
「我的心。」
28
我出殡那天,他们来送我。
一个个眼肿得跟核桃似的,我想逗他们笑,叫他们别哭了,可是没一个听我的话。
我听见邵宴在和金谷说话:「小狗死的时候我就在想,或许当初多爱她一下,她就不愿意走了呢?」
我在世时他俩恨不得一见面就打一架,如今我死了他们倒能并肩坐着说说话。
邵宴没有把我葬在墓园里,他在院内寻了棵桂花树,将我的骨灰埋葬在下面。
春日多寂寥,孤坟遥赠花一枝。
我颠沛了一生,终于落得安定。